【編者按】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銘記歷史、緬懷先烈,珍惜來之不易的和平,發揚抗戰精神,堅定愛國立場,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而奮鬥。為此,本報開闢專輯,回顧歷史,展望未來,面對百年大變局,迎來偉大民族興。
資深華文媒體人、加拿大共生國際傳媒社長胡憲。曾赴阿富汗戰地採訪(2007),汶川特大地震災區採訪(2008),曾隨前總理哈珀訪華(2012)。其新聞作品曾獲若幹獎項。在此感謝本文作者將家族記憶融入中國抗戰歷史,令人信服和感動!
2025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80周年。我雖未親歷戰火,但特殊的家庭背景與長期的耳濡目染,使這場戰爭對我的影響非常深刻。甚至可以說,正是“1931-1945”那十四年的腥風血雨,染就了我生命的底色。而在我心中,有三首抗戰歌曲如同血脈般川流不息。此刻,就讓我從第一首——《松花江上》——開始訴說。
第一首歌,《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脫離了我的家鄉
拋棄那無盡的寶藏
流浪流浪
整日價在關內
流浪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
我那可愛的故鄉
哪年哪月才能夠收回
我那無盡的寶藏
爹娘啊 爹娘啊
什麼時候
才能歡聚在一堂”

圖:1957年,全家在樓門前合影,前排的小女孩是作者
奶奶的“九一八”
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聽這首歌的情景。那時我尚未入學,住在北京交通部宿舍的蘇式樓房裡。那天,我和奶奶站在打開的窗前,奶奶翹首遠望,我擡頭望著奶奶。九月的微風吹拂著奶奶鬢間的白髮,藍天和驕陽輝映著奶奶含淚的雙眼。奶奶絮絮訴說著我聽不太懂的往事,神情逐漸凝重。忽然,她一闆一眼地唱了起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唱著唱著,她的眉間堆滿哀傷,聲音也開始發顫,唱到“九一八,九一八……”時,調門突然拔高,字字咬牙切齒,待唱到“爹娘啊,爹娘啊……”奶奶已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不明白為什麼一首歌能讓掌管著全家生計,平日裡威風凜凜的奶奶如此失態,我又驚又怕,嚇得也哭了起來……

圖:我的奶奶 攝於1932年北平
後來才知道這首歌唱的就是我家的故事。“九一八事變”,奶奶被迫隨東北軍逃到北平,隻帶出了我11歲的父親,而幼子和娘家、婆家的其他親人都失陷在遼寧老家,骨肉分離……

圖:1964年《東方紅》史詩劇照
1964年,《東方紅》史詩上演,我已10歲。第四場《抗日烽火》一開幕,便是流離失所的老少難民,一對男女聲淚俱下地演唱著《松花江上》。曾讓奶奶痛哭流涕的“那個悲慘的時候”,就這樣生動而具象地呈現在眼前。我心痛不已,當場嚎啕大哭……
從此,心頭埋下家國仇恨的種子,和我的血肉一起生根。
無法愈合的傷口
隨著年齡增長,關於家族、關於抗戰的碎片逐漸增多:在奶奶的講述裡,有作為隨軍家屬(我祖父原是東北軍的軍需官,“西安事變”後在國軍醫院任文職)東躲西藏的倉皇,有營地突遭包圍女人也要拿槍的絕望;在叔父的“滿洲國”記憶中,有必須講日語的屈辱,有父母遠離的無助……所有這些碎片拼湊出什麼叫做”亡國奴”,演繹著我的國和我的家曾遭受過怎樣的淩辱。


圖:“九一八“,日寇鐵蹄踏進沈陽(網絡圖)
所以,這場戰爭於我,不是教科書上的鉛字,而是刻在家族記憶裡的傷疤。它早已化作基因密碼,融入我的血脈,讓心底的那顆種子發芽、長大。
1972年日本首相訪華,我能夠理解奶奶看到長安街上的太陽旗為何怒不可遏;也能理解為什麼父親的同學從美國回來為籌建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募捐,父親會毫不猶豫地拿出所有的積蓄。隻有一件事,我是從最初的不理解到後來的欽佩:那是在“改開”初期,交通部派我父親去日本出席政府間學術會議,被他斷然拒絕。要知道在當時,能代表國家出國不僅是一種政治榮譽,還有許多經濟實惠,比如“外匯券”“四大件”……那是多少人擠破腦袋也得不到的“雙重福利”。所以一開始,我認為父親迂腐,駁了部長的面子,還丟了“平反”後揚眉吐氣的機會。父親卻說,經過“十年浩劫”,我們在學術上確實落後於人,乏善可陳,“而我這麼大一個工程師,又代表國家,卻隻能坐在台下聽那些比我年輕那麼多的同行誇誇其談介紹經驗……我做不到在日本人面前丟中國人的臉!”
傳承與紀念
漸漸地,“不忘國恥”成了我家潛行的傳統和無聲的祖訓。無論在何時何地,無論兩國關係如何演變,每逢“九一八”、“七七”、“南京大屠殺”這幾個歷史節點,我的家人都不會錯過當日的紀念。

圖:1996年夏,叔父和姑姑攜眷來京團聚,三代人合影
1996年,我叔父和姑姑分別從遼寧和貴州攜眷來北京探親。父親三兄妹已經幾十年沒有團聚了,“九一八”那天,全家到外面的餐廳吃飯。我家十幾口人在包間裡唱起了《松花江上》。當“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的歌聲飄出包房,在餐廳裡回蕩時,有人放下碗筷,有人輕聲應和。那一刻,個人和家族的記憶與整個民族的記憶交融在一起,普通的街巷餐廳化作了動人的紀念場。
血脈裡的回響

圖:每年的9月18日,我的出生地沈陽都會舉行撞鐘鳴警儀式
如今我定居加拿大已三十餘載,雖遠離故土,但每逢”九一八””七七””南京大屠殺”這些日子,我總會準時調好時差,與故國同頻共振。當警笛響起,《松花江上》的旋律便會在血液中奔湧。淚眼朦朧中,兩個畫面永遠鮮活:一個是憑窗哭唱“九一八”的奶奶,一個是舞台上“整日價在關內流浪”的父老鄉親……
有些記憶必須保鮮,有些傷痛不容忘記。因為隻有記住曾經的破碎,才能守護今日的完整;隻有直面歷史的陰影,才能走向未來的光明。
永遠不忘“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作者:胡憲